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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难道不是?”刘协问道。
曹操哈哈大笑:“陛下,你没有带过兵,不明白其中的道理。”
“愿闻其详。”
“陛下有没有听说过高皇帝问淮阴侯将兵的故事?”
“自然听说过。当年高皇帝问淮阴侯,如我能将几何。淮阴侯答曰,陛下不过能将十万。高皇帝又问,于君何如。淮阴侯答曰,臣多多而益善耳。”
曹操颔首:“这些年来,吹嘘我用兵如孙、吴的人很多。我自己也著兵法、注解古时兵书战策,时常有些不同于古人的心得。不过,我这人性子轻佻,平素研习兵法再多,事到临头常常忘却……不瞒陛下,以用兵而论,我当与高皇帝并驾齐驱,纵然稍有一得之愚,大体差相仿佛。”
这段话看似谦逊,其实以汉臣的身份,将自己与大汉的高皇帝相提并论,实在是狂妄到了极处。偏偏曹操这么自如说来,仿佛理所应当,一点也没有不妥。
于是刘协也只能脸色白了白,没法答话。
“十万!”曹操根本没有注意刘协的神色。他继续眺望远方,沉声道:“将十万兵横行沙场,战胜攻取,这差不多是我的极限了。真到了后来动辄二十万、三十万众上阵……那些人要么用来壮声势,要么用来当诱饵。除此以外,我并不能充分发挥他们的作用。”
“现在荆北的局势也是一样。数十万众云集不假,但我顾得了南阳,便顾不了襄阳。既然我身在南阳,不敢轻动;真正身临前敌的,便只有子文、文烈乃至张郃、朱灵、满宠诸君。他们纵领十万之众,也非关羽、雷远的对手。而我若亲临前敌,又恐后方朝局种种变化,留守之人难以应付……”
说到这里,曹操深深地叹了口气:“难啊,难!可惜文若、公达、奉孝等人走得太早了!若他们尚在,我便能放手一战,何至于分身乏术?”
“魏王说的这些,和这场大雨有什么关联?”
“哈哈,言归正传,言归正传。”曹操继续道:“这次分布荆北的朝廷大军,再加上荆襄等地原本的驻防诸军,合计超过二十五万众。我一开始便想好了,要将布置在襄阳、樊城的数万人当做诱饵,他们的作用,便是用不断失败来吸引关羽和雷远两军北上。”
“原来,近来襄阳等地的战事不顺利?”
“倒也称不上不顺利……敌军步步迫近,这早就在我预料之中。”
曹操不经意地挥了挥手,慢慢地道:“敌军在步步北上的过程中,先听说我要在襄阳城以浮桥阻敌、投石破敌,于是直扑鹿门山来应对;待他们到了鹿门山,随即又会发现我要决淯水堰堤,发水淹敌。初时我估计,他们会在淯水周边的堰塘作文章,试图争夺这些堤坝。倒不曾想,最近两个月里,他们在襄阳周边逡巡不进……我料他们必是自作聪明,打算将计就计,用什么谋划来坑害我军。”
刘协殊少参与军政,但他自幼聪慧异常,自来南阳,又成日里盘算局势,整日整夜地思忖不休。听到这里,他立即明白了曹操的意思,插口道:“我明白了,魏王在襄阳的浮桥、投石布置是假;而在淯水沿线堰堤的布置依然是假。这些布置,只是为了掩护魏王真正的杀着……便是这场豪雨?魏王早就预料到,会有这样的豪雨?”
曹操真没料到会出现猛烈到这种地步的豪雨。但他为了此战,对荆襄周边的天时地利,真正下过大功夫去潜心研究、多方询查。所以他确实料定今年会有连绵大雨,而且十有八九会酿成重大的水灾。
他立即沉声道:“正是!两军对决之际,越是复杂的谋划,越容易出问题。而我真正的谋划,其实再简单不过。就只等他们来,一场大水淹之!”
“可这样一来,岂不是……”刘协皱眉想了想。他骇然瞪着曹操,脸色愈发白了。
“荆州军当然也对周边气候有所了解,但在他们看来,汉水上游有曹子丹所部大军正在进退鏖战,淯水上游则有襄樊当地数以万计的驻军分守。这两处但有任何水文变化,首先遭殃的一定是魏王的部下们。所以他们以为足有余裕应对,能够安心谋划。他们为了隐藏自己的意图,还始终分兵驻在各处洼地,以为这样能够迷惑魏王。可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……”
曹操面不改色地笑道:“天时难测,这一场大雨、一场大水,据在上游的我军都不知道何时会发生,敌军又如何预料呢?正如适才所说,十万人以外的部众,本来也难以指挥。用来当作诱饵,很是合适。”
那不止是诱饵,还是送死的诱饵。
只不过,曹操终究提早做了准备,折损再怎么惨烈,死得大都是底层士卒,想来有办法尽量保全自家军中的将校、骨干。而刘备那边的荆州、交州之众猝当洪水,只怕……
刘协深深吐了口气。
他将视线转向西面天空。那里有深黑色的密云层层叠叠,隐约可见云层下方的雨水铺天盖地,宛如天河倒泻。在那片雨云下方的汉水会是怎样汹涌?又有多少人即将或者已经被卷入汹涌浊浪中?而当汉水荡荡,怀山襄陵,浩浩浮天东向冲刷的时候,又会出现何其惨烈的情形?
刘协向曹操微微俯首:“用数万己方将士作为诱饵,用数万人的性命与敌人陪葬。魏王,你真有大魄力、大决心。我实在是佩服之极。”
“难得陛下如此夸赞,老臣真是不胜荣宠。”曹操颔首还礼:“此举诚非吾愿。然而,要非如此,不足以摧破强敌,平定天下。”
刘协苦笑。
此时的雨势竟比方才又猛烈些。殿堂前的屋檐下,数百道白色的水柱飞泻而下,撞击在铺了石板的地面,发出雷鸣般的声响,好像数百个小型的瀑布同时轰鸣。那撞击声也像某种巨大的力量在一下下撞击着刘协,使他心动神摇,再也说不出话来。
两人一齐看着天空,沉默了半晌。
俄而曹操再度开口说话,却问了个与此前话题全不相干的事。
“陛下身边那个小黄门,是个有心的。他往来省内、省外,颇收集了些外界的消息告诉陛下,是也不是?另外,他还替陛下传达过几条口信,是也不是?”
曹操的语气平静,但说的内容却让刘协简直要魂飞魄散。
刘协知道曹操说的,便是适才反复劝说自己退入室内休息的小黄门。此人已经是自己能够驱使的最后一人,若再少了他,所谓的皇帝就和囚犯没有任何一点区别了。
刘协双腿发软,几乎撑不住身子。他连忙扶住身旁的廊柱,勉强道:“只是个寻常寺人罢了。我从没来过南阳,遂向他询问些风土人情,无关军机要务。至于口信什么,更是无稽之谈。”
曹操摸着肚子,摇头道:“若非此人,陛下怎能知道汉水上游、淯水上游的驻军分布呢?至于接受口信之人,陛下你要看他们的口供么?陛下,你这是何必?何苦?”
“这……这……”
曹操语重心长地道:“这一场战事,我赢定了。十月禅让之前,还有许多事要做。还请陛下,莫要无端生事,这对你我都好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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